温雷

搞什么都赶不上热乎的代表选手

©温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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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朝良】后悔


一个严良已死而普普还活着的虚假世界。 

 

 

 

*

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当日,朱朝阳在老旧的梦里醒来。

他梦见严良带着普普在炎热的夏日傍晚敲开了他的家门,老房子暗黄的灯光在撩开的门帘后穿透生锈的栅栏门,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带状,洒在严良脏兮兮的笑脸上。

黄色的灯带扭曲融合成圆形的光晕,像从推开的八字形窗口看到的月亮。严良在月亮里腼腆的笑,四周黑暗,只剩普普一双向上张望的眼睛。

“朝阳,你还记得我吗?”

 

他在母亲的注视下吃完早餐出门,在楼门口被拽住书包带,母亲还沾着水珠的手多余地又一次抚平他领口本不存在的褶皱。

“最后一百天了,”从景区辞职后,母亲在市里找了一份轻闲的工作,陪伴的时间比以前翻倍的增长,“朝阳,再辛苦辛苦,咱们就算熬出来了。”

熬出来了?

朱朝阳18年的人生里,只有那个暑假结束、他又重新在教室里看到叶弛敏瞟过来的眼神时才有过这种念头,也只是转瞬即逝。

 

 

开启那段时光的罪魁祸首直到如今还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。都是些老旧的梦,他们相遇的、奔跑的、沉默的、对峙的场景,以和现实毫无出入的片段在梦里重现。也许是严良已经死了的缘故,那些梦在周而复始的演绎中渐渐将周遭淡化,普普只剩下眼睛,张东升只剩手,只有严良完好的成为了每一个梦境的幸存者。

像黑夜模糊了一切,只留下淡黄色的月亮隔着眼皮发光。

 

百日誓师大会上,他作为毕业班代表上台讲话。台下乌压压的人群全都仰望着他,仰望着岿然不动的天才第一名。朱朝阳将目光从稿纸上移开,越过走道旁朝他送来期许目光的校长和老师,落在礼堂最后的角落里。

严良难得穿了一件盖住膀子的白T恤,低着头玩手,像在等他下课。

 

“……我们将化对师长、对母校、对父母的感恩为力量,在最后的100天拼尽全力,笑对高考,我们终将……”

严良才抬起头。

 

“……成为骄傲。”

 

 

*

在朱朝阳看到的幻象里,严良总是很严肃的,板着脸盯着他,没有什么表情。

印象中严良的脸上好像很少这么淡漠,要么笑,要么在生气,要么费劲地动着脑子思考问题,皱着眉,最后只能鼻子出气问他“你说该怎么办”。脑子不怎么灵光的人是不会没有表情的,何况那是严良。

朱朝阳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确实有点问题,非在严良一身的蠢劲儿上强加一股冷淡的成熟感。

然而他的梦境是贴于现实的,那张脏兮兮的脸上表情生动,爱恨都非常清楚。

 

当然,大多数时候他梦见的严良都不怎么开心。

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朱朝阳往往第一反应是,难道那段时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,所有他清醒的时刻能想起来的严良的笑脸都是自我杜撰?

这种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有点精神错乱,脑子里日日紧绷的弦被拉抻出濒临极限的细响。朱朝阳就翻个身背对窗口洒下来的月光,为避免成为疯子强迫自己立马入睡。

 

偶尔也会有梦到严良从船上掉下去的时候。

他也梦到过其他人生命被剥离的时刻——朱晶晶的,王瑶的,张东升的,他爸的倒是很少——而严良的出现的频率格外高。

虽然他的梦境原本也多以严良为主,其他时候甚至不做梦。有时候关了灯睡不着,朱朝阳手撑着书桌角坐在夜里也会把它们拎出来思考一会儿。

如果这些没完没了的梦要归结于他尚存的歉疚感——朱朝阳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们,但,是他们每一个人先对不起自己的。

对不起朱晶晶,但是朱晶晶踩了他的鞋、口出狂言甚至想独占他们的父亲在先。

对不起王瑶,但谁让那个泼妇这么敏锐,非要去做那些让他和周春红都尴尬的事。

对不起父亲,虽然他弥补了,可他怀疑过,不可原谅。

对不起张东升……说实话没什么好对不起张东升的,他原本就是个杀人犯,还妄图诱导自己成为罪恶的替罪羊,死的时候看起来也没有痛苦,硬要说的话,可能要对不起他削的那个苹果自己没吃。

对不起普普,没给她弄到三十万,不过那本来也不是他的责任,这份愧疚还是扔给严良吧。

对不起严良。

除了严良把他拉扯进这个臭水沟,他倒也真没做什么对不起朱朝阳的事。

可他是万事的开头,也是万事的结尾,那些人都放过他了,唯独严良还缠着他不放。

 

难道因为他和严良躺在一起睡过?

朱朝阳打了个哈欠,把它们拎回原处封锁起来,准时于12点前入睡。

 

 

*

高考前两天学生离校,朱朝阳终于把书桌里那些卷了边的大学课本全都敛回了家。

他本来想趁着周春红加班去游个泳,但撂下书包躺到床上,眼皮一沉居然睡了过去。

然后又梦见了严良。

他们俩挤在那个狭小的破船舱里,严良半躺在舷窗旁的平台上,透过小四宫格的窗户看月亮。严良把腿朝里面缩了缩给朱朝阳留了个坐的位置,他坐上去,侧腰就顶着严良凸起的膝盖。

里间的舱内有蜡烛燃烧跳动的光,普普在铺了几件衣服的床上睡着,他和严良也就不说话。

朱朝阳知道自己是在梦里,但想不起他和严良的相处中有过这么安宁的时刻。他背对舷窗,月光应该是铺在他的背上,因为他注意到严良的眼神从窗外的海上慢慢移到了自己这里。

那个眼神让朱朝阳觉得有点陌生,像看普普的时候一样温柔,又有点害怕,和平常看向自己时完全信任但带点桀骜的眼神不完全一样。

严良就一直看着他,直到窗外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,朱朝阳听见他问,

“朝阳,你真的后悔给我开门了吗?”

 

其实也没有多后悔,朱朝阳看他微低着头像只等待被摸的小狗,想说这几年过去,没了那些人过的也算另一种程度上的好。

但梦里的自己压住了严良的膝盖,说,我最后悔的事,就是给你和普普开了门。

 

 

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,好在周春红昨天回来的晚,不知道自己不到七点就睡过去了,不然以为他生病,估计拽也得把他拽醒。

盛夏的天际已经有了点光,月亮不在,不知道沉到哪去了。

朱朝阳攥了攥压着严良膝盖的左手,好像真的有牛仔裤粗糙的手感。

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,好像严良暖烘烘的体温和海水的味道也真的存在。

 

梦的最后,他趴在严良肩上,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,普普不会醒的。

 

 

*

朱朝阳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,他的梦境完全脱离了现实,大跨越到可谓是一步登天。

 

高考结束的第三天,朱朝阳就买了一张去哈市的票。

普普被一户人家收养了,和欣欣在同一个城市,大概手术也是成功的。她寄过一封信,朱朝阳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那栋楼,在街对面的五金店门口找了把椅子坐。

哈市的风比宁市凉,蝉鸣声比他们那儿大,在这里过夏天就不会出那么多的汗。

朱朝阳又想到严良向他跑过来时身上烘烘的热气了。

他有话想问普普,快点问完,快点回去。

 

普普背着书包从街角过来,高了不少,也养白了一点。路口有个老人迎上去牵过了她的手,一瓶果汁塞进手里,换来普普一声清脆的爷爷真好。

那个夏天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,她扎着精致的小辫子,穿上了淡黄色的格子裙,书包被人拎在手上,跟每一个受到疼爱的小孙女没有任何区别。

朱朝阳突然觉得无趣。

生活无趣,追到这里的自己更无趣。

他撑着膝盖站起来,想走,却看见牵着普普的手变得又黑又年轻,罗锅的背也挺拔起来,变成了严良。

刺耳的蝉鸣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,他被网在里面,什么也听不到了。

直到五金店的老板把他从门口推开,朱朝阳才发现普普正在对面看着他。

 

“朝阳哥哥,你是来看欣欣的吗?”

“欣欣的病没有治好,抚养我的人没有那么多钱,他们说只够把我养大。”

“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都很好,老师和同学也很好。对了朝阳哥哥,你交到新朋友了吗?”

“我现在三年级了,我想多读点书快点长大,长大了,我就能去看严良哥了。”

“朝阳哥哥,你去看严良哥了吗?”

 

没有,朱朝阳掠过那双依然大而探究的眼睛无甚目的的看向街口,不用去我也能经常见到他。

但他冲普普点了点头。

单纯的小姑娘于是呼出一口气,“朝阳哥哥去的话,严良哥就不会太孤单了吧。”

“我们把他留在了那里,哪儿也不能去。对不起严良哥,不该把你留在那里的。”

朱朝阳想问,所以呢,所以他一直缠着我,就像你们总在对面天台上的那些夜晚。

 

“你不该给我们开门的。”

他从胸口哼出一股气,是啊,谁说不是呢。

“你后悔吗朝阳哥哥?”

 

“回答我,朝阳哥哥。”

 

朱朝阳从细密的织网里找回自己,扭过头看向那双眼睛。

胸腔的震颤在耳边引起共鸣,哈市的天阴了下来,像是突然要来一场暴风雨。

朱朝阳盯着她,想了又想。

“不后悔。”

 

“一切都过去了,朝阳哥哥,”他看见女孩薄薄的嘴唇在模糊的四周里一开一合,“不要再揪着严良哥不放了。”

 

你在说什么呢,朱朝阳想,我没有揪着严良,一直以来都是他缠着我不放啊。

可普普走了,听不到他的辩解,还送来一件严良的旧衣服留在他手上。

朱朝阳攥着那件洗干净的背心坐在五金店前的马路牙子上,把它攥的发白起褶,像捏了一朵纸花。

 

还是后悔,朱朝阳想,要是没给你开门的话,就不会有人占着我脑子的一部分逗留这么久。

 

 

*

月亮出来了,街上的一切变成了掺水的深蓝。朱朝阳把头埋进那件衣服里,刚刚发亮的月光洒在他的背上,他又闻见了海水的腥咸,身体四周一片撩人的滚烫。

 

 

 

 

END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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